品香,自古就深受文人喜愛。自唐宋時代開始,隨著沉香和檀香等香料大量涌入中原并開始在民間普及之后,文人階層就成了引領用香潮流的主力軍。在文人玩家的帶動下,玩賞沉香從單一的聞香發展成了“紋、質、形、香、意”全方位的品鑒。并一步一步將對沉香的欣賞和玩法推向極致,引導人們從各個方面去感悟沉香的美。這時文人們發現,沉香不單單帶給他們一種生理上的快樂,而且沉香用自已獨特的魅力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他們、熏陶著他們。原本只是五彩的世界,突然間變得香味萬千,這完全是一個不同的世界,是一個不為他們所熟知的新的世界,這個世界是由香味所組成的,在這里美被重新定義和詮釋。這一切都大大拓寬了文人的思路,開闊了文人的眼界。同時也使他們對美有了進一步理解。再后來,文人墨客又將自己對世界的理解、對眾生的關愛以及對自己的期許和勉勵都注入到了沉香之中。至此,沉香已經完全不再是一種香料,而是一扇通往文化和藝術新領域的大門,無數的文人通過沉香去領略新的美學真諦、擴展自己的認識和眼界,從而提升自己的藝術修為。
不僅是沉香本身,就連沉香的玩法都開始成為一種文化修行。單說一個香篆(或稱香印、香拓),其實就是線香的一種雛形,也可以理解為沒有添加黏合劑的線香,說白了就是個讓香粉依模子成一條線形,然后從一頭引燃,順走勢慢慢燒完的一種工具。在沒有香篆之前人們使用沉香的方法是直接用手或香勺拿取一些沉香后,灑在炭火上炭火會使沉香立刻燃燒并發香。這種方法需要不斷有人往炭火上添加沉香,非常麻煩也耗時,并且沉香燃燒快、消耗大。
而當有了香篆后就可以不再頻繁地手工投放沉香,既可以節省時間、減少麻煩,又有效地控制了沉香的投放量,還可以讓沉香慢慢燃燒,大大延長同樣投量的沉香的總發香時間,這是一種比較方便、經濟、實用的沉香使用方式。香印原本只是一個生活實用工具,但很快就成了一個融金石雕刻、書法、繪畫于一體的工藝品,而打香篆這個本來是勞動的行為,下變成了一種寓教于樂的趣事。玩香篆者,也不再是添香料的仆從而變成了文人雅士。
文人們不但自己打篆,更自己設計和雕刻香印,通過自己創作的香印展現自己的書法和金石造詣。香篆也從一種勞動變成了修煉性情、平靜心緒、聚斂心神的一種修行。而作為一個藝術工作者,無論是從事書法、繪畫、音樂、寫作,要想有所成就,苦讀練是必不可少的,但光靠勤學苦練也是不夠的。比如,一個書法家光熟練掌握字的間架結構、會流暢運筆最多只能算會寫字而已。就算你每個字寫得都像印刷體一樣結構完美、筆畫勻稱,但細看之下每個字都是死的。真正書法家筆下的字,每個字的架構和筆畫都有不同,而且恰恰是這些變化展示出了充滿活力的視覺美。
東晉王羲之書寫的千古名帖《蘭亭序》中,全文總共出現了二十個“之”字、七個“不字、五個“懷”字,沒有一個是相同的,并且各個隨勢入法,被解縉贊為“增一分太長,虧一分太短”,叫人嘆為觀止。也許獨立去看這些字中一定有一些在架構上不如印刷體合理,但放在《蘭亭序》中卻是合理至極、完美至極。要想達到這種境界,不僅需要數十年的苦功,更要有超越一般人的綜合修養。這種修養不是練字能練出來的,而是靠各種形式的熏陶。中國人認為百川入海、萬法歸宗,各種藝術是殊途同歸的,善于觸類旁通的中國人,經常借它山之石以攻玉。本門之外的其他藝術中獲取養分。兼容并蓄、融會貫通、相互印證互為借鑒,只有這樣才能全方位提升自己的藝術修養。所以書法界常有這么一句話“功夫在字外”,講得也是這個道理。就連王羲之作為“書圣”,也是如此。據《晉書》記載,王羲之不但字寫得好,而且文采好,精通多種技藝并通曉道家學說,也正是吸收了來自各方面的藝術精華才締造出了中國的書圣。同樣,不要小瞧簡單的香篆和玩香,看似玩物的沉香卻可以提升一個人的藝術修養。
不僅如此,沉香還可以陶冶情操。玩沉香者,若把沉香簡單地看作只是一種香料,哪怕認為沉香是天下最昂貴的香料,也還是委屈它了。沉香是香料中最具有內涵、最有文化和思想的香料。迷戀其稀有或忘情于其香氣,都不算懂沉香,只有能從沉香中有所感悟的人才能真正讀懂沉香。所謂一草一木皆是學問,在沉香的香氣中我們可以去與自然做交流,能領悟山川的秀美;觀其煙與味的變幻可體會萬物變化的妙法。在品沉香時,仁者聞之如山,智者嗅之若水,你怎么看待它就會怎么感知它。借一個典故說事,那叫“佛的眼中是佛,牛屎的眼中是牛屎”。而就是在沉香潤物細無聲的香氣中,對人間的大愛和對自然的崇敬都在慢慢地增長,這無疑會使一個人的情操更高尚。
除此之外,對于藝術創作者而言,沉香還有兩大好處,一是靜心,二是激發靈感。大凡從事藝術創作,都講究一個創作時的狀態。靜心是為了能頭腦空靈、心無旁鶩,這樣才能專注于創作。而靈感則是創作性工作所不可或缺的。那么沉香真能在不經意間觸動藝術家敏感的神經,激發其創作欲望嗎?讓我們來看個例子:
很多年前,筆者曾讀過清代大才子納蘭性德的《夢江南》,“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相信很多讀者都會把這首詞的最后一句“心字已成灰”理解為當時詞人死灰一般的心情。實際上也的確如此,但詞人的才情卻不僅僅如此時隔多年,當筆者學習沉香后,一次不經意間,發現了這么一個“心紋飾的香篆,突然,對納蘭的這首詞有了一個新的認知。“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描寫的場景應該是這樣:一陣疾風卷著雪花飛掠過書房門外,多像是今年春天暖閣外飛舞的柳絮。窗邊幾案上的膽瓶里斜插著一只梅,被透窗而入的風吹得輕輕晃動。多么熟悉的場景,但花已枯,搖搖欲墜,爐已冷,沒了煙火,只因添香的紅袖已逝。孤梅啊,別怪無人打理,沒看見香篆爐中的“心”字印香嗎?那就是我的心,早已成灰。
詞中的“心字已成灰”其實是以完全寫實的手法,描寫香篆爐中用“心字形”的香印打出的印香圖案,燃燒后,就留下了一個全是灰燼組成的“心”字。否則,可以說“心已成灰”,為什么要在心后加個“字”呢?以納蘭的才情斷不會為了平仄韻而亂填字。香篆本是件極富情趣的事情,然而此時的詞人,因愛人早逝,入眼事事皆是凄苦,就連看到香粉燒完后的“心”字印記,也立刻觸發“我的心已被對你的思念燒成了灰”的感慨。
于我們這些早就忘記心形篆香的現代人而言,對納蘭之詞,似乎難以真正共鳴。而對于明清時代的文人,心形篆香、膽瓶插梅,都是再熟悉不過的了。而詞人的高明就在于僅在最后用“心字已成灰”寥寥五個字,就將一個原本是“窗外飛花、膽瓶觀梅、紅袖添香”的日日美景,一下子變成了“獨立寒樓、孤梅影單、心如死灰”的悲境。可謂是“一擊而斗轉星移”,何等的文采,何等的力道。
詞中寫的是書房,用的是香篆,燃的就是沉香。說到這里,大家可以看出,在納蘭性德的生活中沉香和香篆幾乎是每日必用,以至于就算是家生變故,還是習慣性地打篆點香。但當看到香篆灰冷時,立刻睹物思人,然而卻已物是人非,可以說是沉香和香篆激發了詞人極大的創作靈感,寫下了這篇千古佳作。
納蘭性德的故事證明了沉香是可以激發創作靈感的,同時也證明了沉香與文人的不解之緣。其實不僅如此,沉香對于從事藝術創作的人來講,還有很多益處,比如,理氣、溫中等等,在此就不一一論述沉香與中國文人已結緣近兩千年了,雖然一度被文人所遺忘,但無論分開多久,注定會再次重逢,并將永遠相伴。